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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很会模仿壁虎的叫声。那时候一到夜里壁虎就叫,爷爷也叫。有时不是夜里爷爷也学壁虎叫。那声音很奇怪,好像在笑话别人似的。
爷爷喜欢壁虎。似乎把壁虎当作神一般,称它们为“壁虎大仙”,一看到壁虎趴在天花板上就大声叫我。“阿恒!壁虎大仙来了!快、快来呀!”我呢,却不大喜欢壁虎,因为总觉得它似乎很狡猾。
虽不能说是厌屋及乌,可我原本就不大喜欢爷爷,不过也并非讨厌。爷爷经常让我坐在他盘着的腿中间,给我讲故事。有的很开心,有的很悲哀。
讲故事的时候,爷爷会给我喝用青梅浸在蜂蜜里做成的特制饮料。那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味。怎样才能做出这么好喝的东西呢,我问爷爷。
“把梅子浸在好多的蜂蜜里,在喝之前再施一点魔法。”梅子、蜂蜜、还有一点魔法。这“一点魔法”是什么,我至今仍旧不知道。
我一直以为每家都有这样一个爷爷,会施一点魔法,会讲很多故事,还会模仿“壁虎大仙”和茅蜩什么的叫声。
爷爷总在家里。我从学校回来,他就会一边吃着什么一边说:“你回来了!”。有一次我悄悄问他。
“爷爷你不工作吗?”
于是爷爷脸上的皱纹象什么活的东西一样猛地一动,说:
“爷爷以前干了很多工作,已经干够了。只有一件工作还没干,一件很大的工作。爷爷有点害怕。”
“爷爷,你害怕?很危险的工作吗?”
“不知道,肯定…”说到这里,爷爷似乎陷入了沉思,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,为我调制往常那种蜂蜜饮料。我坐在爷爷腿上,喝着饮料,等着爷爷打开话匣子。
“今天讲个爷爷和壁虎大仙的故事吧!”爷爷说着,学了一声壁虎叫。
“爷爷生在一个有很多孩子的家庭里,兄弟姐妹共有十二个,所以我们就被两两组合,一个大孩子照顾一个小孩子。我和一个比我小七岁的弟弟组合在一起。
我到哪儿去都带着那小家伙,不论是在田里帮忙,还是跟邻居的小孩子们一起玩。小家伙是个哭包,我在外面干着什么的时候,经常被他哭得没办法。
一天晚上,他又哭了起来,那时爹娘都不在,他一直哭个不停,我把听过的摇篮曲一首一首唱给他听,给他讲民间故事,还把他抱起来摇,可他还是哭。这时我已经无可奈何了,只好闷声不响地跟他并排躺下,看着眼泪从他的眼角绕过耳孔流下来的样子。
这时突然有一只很大的壁虎大仙‘嗖’地一下从衣柜后面爬出来开始叫。我还以为是谁笑了起来呢。小家伙是第一次看见壁虎,两眼瞪得溜圆,一下子止住了哭泣。可他刚刚还在拼命地哭,身体里的水简直都要流光了呢。而且小家伙似乎挺喜欢壁虎大仙的叫声,开始模仿起来。我也试着模仿了一下,竟然出奇地逼真,小家伙开心得不得了。
那以后啊,一有机会小家伙就要我模仿,我模仿得就越来越像壁虎大仙了。不论模仿了多少次,小家伙每次仍旧快活得不得了,还高兴地嚷着‘壁府!壁府!’。只要小家伙一有点儿不对劲,我就立刻学壁虎大仙叫,小家伙也一起学。有时候在田埂上,有时候夜里睡觉前在被窝里。小家伙怎么学也学不像。只有吃饭的时候被妈妈禁止。
有一天,我总觉得小家伙那天没什么精神,坐在田埂上一直垂着脑袋。我有点担心,便走到他旁边说:
‘瞧,有壁虎哦!’说着就开始模仿。
小家伙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:‘壁府……’
我一看,他的眼睛已经翻白了。
这可出大事了!我慌忙背上小家伙一溜烟地向家里跑去。一边跑一边感觉到小家伙身上的热度从脊背传了过来。爷爷那真是拼了命地跑啊,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。
三天以后小家伙死了。
爷爷我呀,一到夏天的晚上,听到壁虎大仙发出笑声,就会想起小家伙,眼泪就涌上来。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胸口一阵阵发紧。可是,一想到也许那是小家伙变成壁虎大仙的样子在跟我说话,眼泪就又收回去了,心里头也舒服起来。然后就学壁虎大仙叫,这样一来,为小家伙难过的心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”
壁虎发出“咯咯”的叫声。有水滴落到我的肩头,抬头一看,爷爷眼里饱含着泪水。沿着皱纹从眼角顺着脸的轮廓流下来,一直流到下巴,然后滴下来。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哭。第一次看到大人哭。爷爷也不擦眼泪,端起蜂蜜饮料猛地往嗓子眼里灌了一口。我也跟着喝了一口。想要咽下去,可嗓子眼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难过,难以下咽。我看到爷爷的眼泪觉得很伤心。两个人都笑着说真好喝。爷爷说:
“人生啊,阿恒,有很多东西或者得到或者失去,或者以为失去了其实仍然拥有。不论多么重要的东西,多么不愿失去,有时还是要失去的。真是悲哀啊!”爷爷砰砰砰敲了三下我的脑袋,然后慈祥地摸了摸它。那时我并不理解爷爷所说的“或者失去或者得到”是什么意思,因为我有爸爸有妈妈还有爷爷,而且我出生的时候就没有小家伙。可是我觉得自己开始喜欢爷爷了,像魔法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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